美好如期而至——“ 留學所長”扎西絨布的人生傳奇

□　悍馬

一

　　美國夏威夷——中國甘孜卡瓦洛日神山。

　　夏威夷海灘——雅礱江石門坎大峽谷。

　　夏威夷大學——新龍縣沙堆派出所。

　　留學生用英語與教授探討木雅語規則——森啦桑大草原上，一個警察用藏語向牧民噓寒問暖。

　　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，卻因出生在甘孜州雅礱江邊的藏家兒郎扎西絨布而因緣際會，居然就劃了等號。

二

　　2007年，扎西絨布高中畢業考入了青海師范大學預科班。畢業后，又入西南民族大學完成了成人本科學業。期間，他做了三件事。

　　一是學英語。在兩所大學，扎西絨布的專業都是語言學。他語言天分極高，自小學別人說話一學一個像。中學放暑假，幫家里收青稞，中途休息時，他學村里新媳婦說話，逗得田土里男女老少笑翻天。經過兩年刻苦學習，他的英語讀寫說都讓老師同學比大姆指。

　　二是寫書。在青海師范大學預科班時，扎西絨布遇到了貴人——師大藏英系主任吳海園先生。扎西絨布的母語是藏語的一個分支木雅語，在藏區，只有新龍縣、雅江縣、道孚縣及丹巴縣一條線上數千人使用這地方語言。

　　吳先生知道他能說流利的木雅語，興奮地告訴他，解放前有一日本學者到甘孜研究了木雅語，寫了論文發表；現在美國夏威夷大學教授喬恩瓦維也對木雅語產生了興趣，將之作為一個研究方向。吳先生建議，他的畢業論文就寫同木雅語相關的地方風土民俗文化。

　　為了提高英語表達能力，他用英語寫作論文，吳先生高度贊賞，并鼓勵他將之擴展成一部書。在西南民族大學學習期間，他完成了自己生長的藏族村落——新龍縣博美鄉博美村原生態民俗書。全書數十萬字，以唱歌為例，就有勞動歌、豐收歌、情愛歌、婚禮歌?；槎Y上先唱什么后唱什么又都有講究。書名《May All Good Things Gather Here: Life. Religion and Marriage in a Minyag Tibetan Villag》漢譯名《愿所有的美好如期而至——木雅藏族村莊之生活、宗教與婚姻》，后來在英國出版?！?/p>

　　三是參加英語托?？荚?。2014年考試順利過關，吳先生親自寫信給喬恩瓦維教授推薦了他。

　　一拍即合，夏威夷大學語言系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雅礱江邊藏家小山村。

　　2014年夏天，他從北京飛日本，又從東京轉機飛夏威夷。

　　班上有來自印度、越南、日本、巴西、南非、約旦的十多個同學，還有一個成都女同學，都是學地方民俗語言。集中上公共課時，學語言理論、研究語言的方法及相關人類文化學知識。專業課時，他就給喬恩瓦維教授當助手，盡力提供關于木雅語發音、音韻、語法等原汁原味的相關素材。教授尤其對與木雅語相連的雪域高原藏族風情感興趣，一老一小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。

　　假日，他常與越南、日本及成都女同學環夏威夷島騎行。有時也在銀色的海灘上日光浴。

　　宿舍推窗就能看到海上日出。太陽從海面上升起，仿佛就是他人生前程的象征——做一個夏威夷大學木雅語研究學者，或者回國到西南民族大學當教師——當教師，曾是他自小的愿望之一。

　　這一切都拜他叔叔所賜——叔叔是寺廟喇嘛，精通藏語與漢語又知書識理，將他視為己出。從他考入青海師大預科班時起，所有費用都是叔叔以一生積蓄資助。

三

　　寒假，扎西絨布回到家鄉探望父母與叔叔?？上?，他從此再也沒重返夏威夷。

　　父母要他守家業。

　　按藏族傳統風俗，一個家庭如有兩個兒子，則一個傳承家業，一個可到別家作上門女婿；如果只有一個，必須傳承家業；如果都是女兒，就招一個上門女婿。他是家中唯一男丁，父母擔心他不回來，家業沒人傳承，成為四鄉八里笑話。尤其是母親，幾天不吃不喝，怎么勸說解釋都無果。其時叔叔又病重，需要他照護。

　　扎西絨布毅然給學校和教授發了退學郵件。

　　夏威夷大學的校門“啪”一聲在他身后關上。同時關上的還有喬恩瓦維教授的挽留與惋惜。

　　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，站在雅礱江邊的他很自信——肯定有另外一扇門為自己打開。
　　那扇門向他招手了——新龍縣公安局2014年招錄新警通告。當警察本就是他自小最大的愿望，超過了當老師。欣喜若狂的扎西絨布如同游子看到家，如同失散的團體成員找到了組織。

　　他以優異的成績如愿以償，并在新警培訓中嶄露頭角，評為優秀班長，應了一句勵志名言，“是金子，在哪都能發光！”

四

　　扎西絨布跨進新龍縣公安局大門后，坐的是治安大隊戶籍內勤的板凳，上手第一件事是主抓“一標三實”工作——“一標三實”是派出所一項常規性基礎工作，之前新龍縣公安局這項工作在全州基本上是末尾。他接手后用了四招，一是將各派出所內勤集中培訓，二是集體到一地采集信息，三是集體錄入，四是到基層巡回指導。于是打了翻身仗，新龍“一標三實”躍入全州前三。

　　此事很讓局長大人興奮。次年，就將他作為精兵交流，選派到宜賓市翠屏區跟班學習刑偵。一年中，他關于案例分析、破案技巧、刑事技術訣竅的心得體會記錄有三大本。讓宜賓警察同事刮目相看的是，一起案件偵破過程中，從擋獲的嫌疑人皮包中搜出了一封英語寫的信。扎西絨布拿著信邊念邊翻譯，內容竟然與案情相關。由此為當晚的突審提供了有力支撐。學習期滿，宜賓自然給他好評。

　　好評的直接結果就是，從宜賓回來后，他就被下派到沙堆派出所當所長，鎮守邊關“北大門”——沙堆鄉是新龍最邊遠的鄉，距縣城80多公里，而到甘孜縣城僅20多公里。

五

　　2018年10月，扎西絨布走馬上任。一個多月后，就撞上一起非法盜運木材案。

　　新龍是甘孜州森林大縣，也是木材生產大縣。而甘孜則是缺木縣。一個有供一個有求，于是就有不法之徒盜運木材，且盜運之木又大多是盜伐。派出所的一個重要業務，就是在新龍與甘孜交界處設置治安卡點盤查。

　　那天，他們接到舉報晚上有人要偷運木材。扎西絨布立即排兵布陣——卡點負責攔截，自己帶兩個弟兄在重要路段設伏，張網以待。高原的冬天來得早，9月就風雪迷漫，11月底的深夜已然零下十多度。凌晨5時許，四輛可疑車輛進入視線。狡猾的嫌疑人看到民警攔截后，棄車趁夜逃跑。扎西絨布他們發力圍追，當場抓獲一人，從擋獲的四輛改裝長安面包車中搜出杉樹板材400張、杉樹方墩14個?！澳菆鼍叭缤谙耐目吹拿绹鞑烤似痹鹘q布如是說。

　　幾個冬去春來，沙堆派出所在零下20多度的酷寒中“大雪滿弓刀”——

　　2019年12月，與森林公安局組織新龍林業局沙堆林場管護所聯合開展打擊行動，抓獲犯罪嫌疑人21人，依法收繳盜伐木材450余立方米。

　　2020年，抓獲偷拉盜運大小車輛23輛，繳獲木板7000余張，圓木及木方530余立方米方。

　　2021年，抓獲偷拉盜運車輛19輛，查獲木板與原木共計380余立方米。

　　去年夏天，扎西絨布到甘孜縣城探親——父母在縣城租房照料扎西絨布兒子上小學。在甘孜做生意的發小知道后請他吃飯。作陪的人中，有一個木材生意老板，曾上過派出所名單。他二話不說，起身就走人。

　　有一個傳說，甘孜縣一非法銷售木材者竄到沙堆，找一貨車司機偷運木材。司機一聲長嘆，“有扎西絨布在，這事不要想，除非他調走?！?/p>

　　順便一說，治安卡點不只是查木材，其他公安相關業務也要管。2020年因為疫情，他們就檢查12萬多輛車與3萬多人員，糾正交通違法350余起，宣教改拼裝車輛360余輛——數字的背后是全所全年無休假。

六

　　沙堆派出所處稻城亞丁到色達佛學院黃金旅游線上，著名的227國道就經過治安卡點。

　　這幾年，他們出手相助的過往游客與貨車司機，已有上百人。

　　其中居然就有國外游客。

　　前年夏天一個傍晚，扎西絨布在雅礱江石門坎大峽谷中例行巡邏——這大峽谷是新龍十大景點之一，以奇、幽、險、峻著稱，江景、石景、峰景千姿百態。突然，他發現江邊一塊巖石上停放著兩輛自行車，搭著一頂帳篷，坐著一男一女兩個老外。便停車上去用英語詢問。男的叫查理，女的叫珍妮，是一對夫妻，新西蘭人，騎行甘孜旅游，見這里風景好，便搭了帳篷準備露營過夜。扎西絨布告訴二人，天氣預報晚上有暴雨不安全——暴雨會導致山石飛下，曾經砸傷過人和車。

　　查理在最初的回應詢問之后，突然一臉驚訝——高原偏僻之地，居然有一個警察用英語同他說話，而且還是藏族。進入甘孜之后，他曾去了稻城亞丁與理塘，但從沒能用英語同另外一個當地人交流。驚訝之余，就詢問起扎西絨布的經歷，邊聽邊比大姆指，珍妮激動得不斷鼓掌。本來二人是堅持要露營的，下雨他們見得多了，本就想尋求驚險刺激。但扎西絨布一口字正腔團的英語與傳奇經歷，讓他們驚詫敬佩之余，又生出了無比的親切信賴。

　　扎西絨布向他們推薦了一個藏族民居，可以喝地道的酥油茶，品嘗純正的糌粑，還會找藏族小伙姑娘陪他們唱歌跳舞。查理連聲“OK”，迫不及待收拾帳篷，珍妮則唱起了蘇格蘭民歌《友誼地久天長》——二人祖上是從蘇格蘭到的新西蘭。第二天早晨，扎西絨布去接他們時，珍妮興奮地說，這是他們在世界各地旅游中經歷的最美好的一個夜晚，還給了扎西絨布一個熱烈的擁抱。

　　那天晚上果然下了暴雨，峽谷多處飛石，包括查理想露營的地方。

　　去年秋天，四川一大學外籍教師莫奈自駕從色達佛學院過來，準備去稻城亞丁。進入大峽谷與一大貨車會車時，處置不當，車側翻到邊溝，貨車司機沒注意出了事，揚長而去。扎西絨布與一弟兄從縣局辦事回來，正好看到莫奈焦頭爛額弄車。二人就下車相幫。有趣的是莫奈用漢語敘述經過，扎西絨布則用英語詢問，似乎都在顯擺自己的外語。只是扎西絨布流利的英語遠勝莫奈結結巴巴的漢語。

　　車終于在三人揮汗如雨中弄上正路——還好，沒受損。扎西絨布向他推薦了卡瓦洛日雪山下的森啦桑大草原，還有草原上罕見的丹霞地貌“紅山”風景。

　　來自盧森堡的莫奈同樣為他的英語、經歷、熱心與助人為樂比大姆指，在驚詫敬佩中又心生親切信賴。

七

　　沙堆派出所管得寬，轄區除了沙堆鄉還有銀多鄉，兩鄉面積2350平方公里，相當于內地一個縣。

　　在沙堆鄉，扎西絨布與派出所是群眾值得依賴的靠山——

　　去年夏天，與派出所一江之隔的女汝村民房失火。扎西絨布留下卡點執勤民警，帶領其他弟兄火速趕赴現場。此時，著火村民擱置雜物的偏房已被大火吞噬，火點周圍則堆放大量木材，周邊民房又密集，“火燒連營”險情即將發生。扎西絨布第一個沖進火場，清理搬運易燃物品，同時又緊急組織指揮滅火隔離。經一個多小時奮戰，大火成功撲滅，沒有“火燒連營”。

　　今年3月，一村民女兒因與家中爭吵負氣離家出走，不知所蹤。接警后，扎西絨布立即安排有經驗的弟兄分頭巡查，并將獲取的線索上報縣局指揮中心請求協助。一小時后，指揮中心回應女孩曾出現在道孚縣八美鎮。為不驚擾出走女孩，扎西絨布他們著便裝，駕便車，星夜兼程，通過艱辛搜索與細致查找，終于將女孩找到——那天，他們在高原崎嶇高危的山路上行程五百余公里，從接警到送女孩回家，僅用了不到14個小時。

　　一位年近八旬的孤寡老人根某96000元養老錢被盜，他們及時破案，為老人挽回損失，老人感激涕零：“你們是我這孤寡老人的靠山和親人呀?！?/p>

　　銀多鄉是草原牧區，卡瓦洛日神山下一望無邊的森啦桑大草原就是派出所特殊的“治安卡點”——開展法制宣傳，組織治安防控，調解糾紛，治爆緝槍，維護采挖蟲草秩序，打擊違法犯罪這些都是他們的常規作業。

　　比如，扎西絨布推出的“群眾說事、警官說法、干部說理”的多元矛盾聯調法，每年都要調處大小矛盾糾紛數十起，2019年一年就調解了20余起。

　　比如，他們就自備干糧、攜帶相機分組奔走在海拔4000多米的草原上，進村入戶采集人像信息，為牧民辦理身份證。

　　比如，他們曾連續十多天露宿風餐，踏雪奔走，將一盜殺牧民牦牛團伙抓獲——這幾年，他們為牧民找回牦牛上百頭?！斑日?、呷正切，我的牦?；貋砹?！”

　　比如，他曾帶著弟兄騎馬走進草原深處，開展夏季牧場治安巡查。藍天、白云、雪山、溪湖、格?；?，媲美當年夏威夷環島騎行。走進扶貧中結對的“親戚”帳篷，送上米、油、藥品，藏族阿媽謝聲不迭，遞上奶茶，遞上糌粑，邊喝邊吃邊拉家常，走前又特意給阿媽捶肩揉穴?；爻桃话?，才發現挎包中有一餅阿媽悄悄塞進的酥油……

　　最令扎西絨布難忘的草原上騎馬，是曾三天三夜追逃。2019年秋，一搶劫歹徒逃到了森啦桑草原，縣局指令緝捕，刑警隊提供了三個可能藏匿之處。扎西絨布與一民警一輔警帶上干糧帳篷，騎馬就出發。白天追蹤，晚上就天當被草原當床。時值月黑之夜，伸手不見五指，四野冥寂無聲。第三個晚上，帳篷外傳來此呼彼應狼嚎，掀起帳篷一看，就在百米開外。同行民警慌亂要開槍。扎西絨布制止說，槍聲會驚動歹徒。就輪班睡。扎西絨布凌晨5時才打盹，夢中竟然出現夏威夷的藍天碧海，他同越南、日本及成都女同學陽光下騎行……倏地北風呼嘯，他驚醒，是冷醒——草原上下起了雪。此時天開始放亮，又起身。上午9時許，他們將歹徒抓獲——那人當時正坐在一巖腔下吃牛肉干，喝啤酒。這里是他的第三個藏匿處，“沒想到你們會找到這里?！?/p>

八

　　今年8月12日深夜，沙堆下暴雨，引發山體垮塌，將公路阻斷。接報后，扎西絨布帶著民警生龍扎堆、馬金華與輔警四龍劣珠、阿多、四郎澤仁冒著大雨與山上飛石趕赴現場，立即實施交通管制，將兩面來車疏散引導到安全地帶。同時報告縣局，協調公路部門火速開展道路搶修。

　　我是第二天上午第一次見到扎西絨布的——他剛從現場回來，腳上黑色筒靴沾滿泥，警服也沾滿泥，雙眼通紅，一手拿著安全帽，一手接指揮中心詢問道路何時可通電話，報告時聲音嘶啞——眼前的扎西絨布，渾身上下找不出半點曾留學太平洋島嶼的蛛絲馬跡。他現在只是新龍縣公安局民警，多次評為先進受到嘉獎，榮立過三等功，還是全省公安機關“標兵個人”。

　　“此情可待成追憶”，美國夏威夷于他，已是永遠的過去時——入警后，因為保密的需要，他手機中與夏威夷大學相關的社交軟件全部刪除。如今，他的手機通話時，跳出的彩鈴畫面是銀多鄉雪山草原溪河……

　　還能證明過去時光的，是寢室里英文書——退學后，成都女同學將他的書寄了回來。有教材、世界史、10多本小說。晚上有空，他時不時還會看上半響。

　　平時，他也留心當地的風俗土人情民俗，打算退休后再用英語寫出。

　　從兒子三歲開始，只要父子倆在一起，他就會教兒子學說英語。

　　他的藏族名字“扎西”是吉祥之意，“絨布”是“好”。

　　一切皆好，就象穿行在雪域高原的雅礱江，就象卡瓦洛日神山下的森啦桑大草原，就象他與弟兄們“一年三百六十日，都是橫戈馬上行”的春夏秋冬。

　　一切也如他十年前寫的書名——愿所有的美好如期而至。

（完）

編輯：李永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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